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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-10-24

千金譜的未解之謎


        古時候的傳統教育,主要有兩個方向:一個是為了參加科舉考試而準備,研讀四書五經,還要修習唐詩合解、童子問路、七家詩等,加強詩文造詣,以期有朝一日能像范進中舉,讓老丈人呼一巴掌「該死的畜生,你中了什麼!」也甘心;另一種讀書的方向則不求仕進,研讀的書籍是雜字、尺牘,只求能夠記帳寫信,在商場上縱橫無礙。後者研讀的雜字經典,在閩台一帶,當推「千金譜」一書。

        「千金譜」一書,根據我講課時對群眾的調查,現在幾乎無人聽過。然而在一百年前,誰不會吟誦幾句「大厝九包五,三落百二門」、「閹雞趁鳳飛,雞囝綴雞母」。兩岸共同推崇的連爺爺他爺爺連橫連高祖就曾紀錄過:十九世紀末的台灣人,花一點小錢買本薄薄的千金譜,不必到學堂花那八年十年寒窗苦讀,幾乎只要自修就能應付日常用字和各種器具名稱。

        雖然千金譜流傳甚廣,然而此書依然神秘。近幾十年來諸家為此書做了溯源、改寫、標音、正字、註釋,然而尚無讓各家信服的版本能夠定於一尊。何也?首先是千金譜的作者、著書年代及地點皆不詳。一本在近一兩百年內編撰,流傳這麼廣的童蒙教材,竟然成書的作者、時間不為人知,甚至連作者到底是福建人還是台灣人都無法確定,世間還有比這更神秘的麼!

         2005年出版的「正字千金譜」,吳坤明的序文推測千金譜的作者是個「數櫃先」(siàu-kuī-sian),也就是個帳房先生,因此對於商業規矩、商品名稱瞭若指掌;但結尾提起各種農具,則顯得凌亂匆忙,草草結束,可見並不熟稔於農事。作者還不只是個一般的帳房先生,很可能還是內文「一妻一妾賢且美,就勸丈夫做生理」的妻妾委託跟去蘇州陪著少東談生意的老掌櫃----極可能還包括了「監視」的任務,因此當少東在蘇州包二奶,「交膚貼肉同床枕」之後,這個老掌櫃可以長驅直入少東臥房,直斥「若不轉鄉里,恐畏生理綴伊去」,嚇得少東差點縮陽入腹。

        這就是至今我們對千金譜作者的所有認識,頂多猜測他是個資深帳房先生,然而姓甚名啥,依然一無所知。

        最早考據千金譜成書時間的文獻,應是黃哲永在中國文化月刊(252期,2001年)發表的「臺灣鄉土文化的寶典----千金譜」。其中提到黃氏藏有清咸豐年間臺郡松雲軒版千金譜,而台北百城堂舊書店主人林漢章曾見過道光年間的中國刻本,幾乎可以確認千金譜是道光年間成書,除非有更早的文獻出現。


        從千金譜內容提及廣東、蘇州、天津、泉州等港來看,反映的確實是道光年間採辦貨物的重要市場。在臺灣而言,從雍正三年臺南興起由商行組成的「郊行」,貿易範圍遠及廈門、香港、漳州、泉州、上海、寧波、天津、煙臺等港,船運與商業極為發達。進入乾隆中後期,商業發展由南往北移動,鹿港、萬華、新莊等地也發展出郊行,正是臺灣俗諺「一府二鹿三艋舺」誕生的背景。然而這種「郊行」盛景,在咸豐十年天津、北京條約開放外國商船入港後,逐漸被「洋行」取代,在千金譜中並未出現與外商聯繫的洋行或買辦等行業,因此可以作為本書成於道光末、咸豐初的佐證。

        再說成書地點。通篇文章並未提及臺灣地名,且在伙計勸他「轉鄉里」之後,「海面生理,望天保庇,順風相送,緊赴過年」,回鄉過年時「直到廈門泉州城」,既然過年返鄉是到泉州,可以知道成書於泉州的可能性是極大的:畢竟千金譜有點像是作者的「自傳體小說」,把自己熟悉的故鄉寫進去再自然不過。雖然書裡曾出現烏魚子等臺灣名產,然而當時臺灣對中國輸出農產、乾貨,換取中國的木料、石材、布匹進口是非常盛行的商業行為,因此無法作為此書成於臺灣的有利證據。

        自千金譜成書之後,成為熱賣長銷的保證。有些千金譜雖由不同書店印行,版本卻一樣,大概是延續清代以來書店、紙行間可以借版代印、經售分銷的互助傳統。

連是什麼書局板都沒有刻,大概就是方便同一塊板讓很多書局一起印。
        然而也有一些千金譜的版本,連內容都有所改變。比如書中主人翁到蘇州時包的二奶「蘇州婆」,舊版本說她「紅嘴唇,烏嘴齒」,日治之後的版本逐漸出現「紅嘴唇,白嘴齒」,比較符合現代審美觀。然而依據考證,中國百越後裔一直認為女子齒黑為美,因此會用雞屎藤等植物把牙齒染黑,連日本江戶時代也有如此風尚。         
        進入二十世紀後,又出現了「新版監本千金譜」,更改了一些詞句。例如原本的「隸首作算用苦心,倉頡制字值千金」,改為「隸首作算用至今,右軍法帖著來臨」。
        各版本千金譜用字不同也是個問題。古時沒有統一用字,文字相當地「野」,出版者或抄寫者認為該怎麼寫就怎麼寫,到了現代,論述千金譜諸家如吳登神、黃哲永、吳坤明等,因見識、學術背景、參考資料各不相同,各自用的「正字」也互有異同。於是隨便翻開看一句「也欲食,也欲租」,也有寫「也望食,也望租」,也有「也卜食,也卜租」的。現在教育部已經逐漸公布建議用字,然而至今尚無人整理以教育部建議用字來印行的千金譜。

        用字問題還不算大,只要有人出來將整理一個教育部建議用字的版本,至少是一個各家「不滿意,但可以接受」的最大公約數。問題更大的是發音問題。古來漢人的書籍就極少逐字標音,千金譜這等小書連作者、出版項都不錄了,怎能指望會有注音?雖然全書是以泉州音押韻,但用漳州音、廈門音來讀並無害理解。但是有些東西,到底是用文音或語音讀?這牽涉到對指稱的事物之認識程度。比如說「萬年紅,蓋漳盤」,這「萬年紅」是bān-nî-hông,還是bān-liân-hông、bān-nî-âng?萬年紅是一種廣州出產的紅紙,成份有紅丹,化學成份是四氧化三鉛,有劇毒,通常當書前後扉頁防蟲;當今寫書法所謂萬年紅用的是硃砂,化學成份為硫化汞,與明末清初的萬年紅不同了。就因為現在已經沒有當年的「萬年紅」紙,沒有人講、也沒有人聽過,因此沒有人敢百分百確定其讀音。      

        但讀音的問題,老實講也還不難。嫌吳登神在80年代田調的發音還不夠老、不夠道地?最早有逐字標音的千金譜版本,大概是昭和17年(1942)張春音標音的「圖解日臺千金譜」了,全書逐字用日本片假名拼音,保存了日治時代千金譜的發音。


       最後問題最大的是註釋。這些大約是兩百年前的老東西,有些恐怕已經消失一百年了,就算觀落陰去問阿祖都不見得田調得出來。於是沒有人敢輕易接下註釋千金譜的工作,就是前輩老文人吳登神在1984年發表的「千金譜註解」,在跋文也稱「筆者早在十年以前即思欲註解此書,因資料準備未全無從下筆」,但「不從速著手,則他日此書必無人能理解也」。

        雖然如此,現時各家對千金譜部份名物的理解,已有許多相異。就剛剛那個「萬年紅」吧,吳登神即認為是胭脂而非紅紙。還有一句「石青、金黃、哦囒盤」考倒多少文史學者,「石青」指暗綠色,金黃是金黃色,哦囒盤在吳氏著作注為「插花之盤」;然而吳坤明認為「哦囒」是紫紅色,這樣才能與上文「石青、金黃」等顏色類疊。又有人認為應寫成「牙囒盤」,牙囒是一種質地堅硬的木頭。嗚呼,簡直是俠客島上的石壁俠客行,一部著述,各自表述。      

        以咕狗大神尋找「千金譜」,所有提及的、研究的、教學的幾乎全部是臺灣網頁,中國網頁提到千金譜的,也幾乎全是轉錄於臺灣網頁。千金譜既然很可能成書於中國泉州,何以與臺灣比較之下,研究與討論的篇章如此不符比例?曾以此問題問兩位學者,一曰不知何故,可能千金譜在福建反而失傳了,因此少見有人研究。一曰在整個中國而言,千金譜不過南方一隅自個兒流行的基本啟蒙書,所以中國學者並不看重其價值。是耶?非耶?我極期待千金譜的身世、內容與傳播過程,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。


4 則留言:

  1. 千金譜這類民間用書的內容真的很有趣,格主真是用心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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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「石青、金黃、哦囒盤」.偶然看到.此句如不用兩個頓號.就在明白不過.「哦囒盤」.依發音指的是荷蘭之盤.石青、金黃.都是形容盤之顏色.本來簡單.一經註解.顯得複雜了.老淘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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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是「偶買奇書得舊藏」主人老淘嗎?久仰久仰!請多給後學指教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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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4. 對不起剛才電腦打錯,漏打謎底:「湖絲客,毋當聽,雨傘舉起做伊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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