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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-10-26

我常常不知道我買那本書幹嘛



我常常不知道我買那本書幹嘛。別笑,是真的。

在凡事都能電子化、平版化的今日,生活上有任何疑難雜症,從鹹鴨蛋作法到中子彈原理,大概都能在五分鐘內在手機上點劃出答案。於是很多人問,那還買書幹嘛?這麼淺薄的問題,我還是回答一下好了。小時候讀兒童科幻讀物,常常讀到說21世紀時,人們將不用再花時間進食,三餐只要服用營養丸,就能滿足一天的能量。然而邁入21世紀已經多久了,我們仍然樂於花上兩小時,排隊在吃到飽餐廳,咀嚼咬不太動的牛肉,啃吮多殼的蝦蟹。絲毫感受不到想用營養丸取代正餐的意圖。

科技的進步或許讓養分可以「速食」,然而進食過程的五感體驗,依然是我們用餐的最大享受。閱讀也是如此,手上的承重、皮膚與木質的接觸、油墨紙漿的氣味、翻頁的刷刷聲、裝幀的細緻美感,永遠是電子書想企卻不可及的目標。更不用說全球出版品的內容,尚未全盤電子化,書中的文采巧思、知識經驗,依然得經由閱讀才能獲得。

又有人問了,那去圖書館借書也行,何必買書?這個建議很好。以借閱代替購買,既可省下購書的錢,又能減少印書量,拯救消失中的熱帶雨林。

這就是為什麼我越來越少買新書的原因。----我買的是舊書。

新書店(賣「新書」的店,不是新開的書店)和舊書店(賣「舊書」的店,不是開很久的書店)的不同之處,打個比方,新書店像是一個花園,我們看到的多是剛開的鮮花,前幾日開的花不是被買光了,就是沒人買而被園丁拔掉。這個花園看起來雖然精彩漂亮,但我們只能看見地表上今天剛綻放的部分。而舊書店是書籍餘生的見證之處,是花園底層的肥沃土壤,所有昨日有用的、沒用的、漂亮的、醜陋的花葉之最終長眠地。在這裡我們可以撥開砂礫,找到經過時間之流洗滌後更熠熠生光的寶石。

所以我逛舊書店,買舊書:圖書館借不到,所以才買;已經絕版不再重印,所以沒有砍樹的問題。

這種買舊書的興趣是家父傳給我的。我幫忙家父整理他買的書時,常出現的對話如下:「你買一大堆講『幽默』的冊創啥?」「看人欲按怎『幽默』啊。」「拜託咧,這號『家有賤狗』的尪仔冊你嘛咧買?」「看戇狗偌趣味咧。」「批一大堆『柳殘陽』的武俠小說,彼敢好看?」「伊寫主角手一下拍出去,歹人人頭就飛出去,有夠過癮的!」「你是有時間看呢?」「等退休才來看。」----你看看亂買書買得有多理直氣壯。

縱然買書如此理直氣壯,我還是常常買回我自己也不知道買這本書幹嘛的舊書。

有一次我遇見台灣文史界的前輩,他以收藏日治時期地方文獻聞名。我看著他手裡拿的日文雜誌,問說:「你看得懂日文喔?」

他說:「看不懂。」我遂想起書包裡也放著一本西川滿的《赤嵌記》,於是與之相視大笑。


真的,我也不知道我看不懂《赤嵌記》卻接連買了四本要幹嘛。但是翻開台灣文學史,讀一讀西川滿在文壇的影響力;翻開《赤嵌記》,摸一摸立石鐵臣版畫的細微凹凸,感受在函套保護之下歷經七八十年依然七八成新的感動,一切有了原因。這樣的舊籍,偶爾拿出來欣賞版畫、撫摸紙質、聞嗅書香,心滿意足矣,繼續塞回書櫃。至於日文,總有一天會學的,或許明天,或許下輩子。

就算是看得懂的書,也未必想得通買它做甚。近年來陸續在網路、書店購得數本客家《四言雜字》,大多是清代抄本,所載內容與現今流傳竹林書局版本有極大不同。竹林書局印行版本,乃由日治時期李開章重編之「斐成堂版」內容而來,也是如今學界研究《四言雜字》的文本依據。這本書的內容我看得懂,然而又如何?我非歷史學者、亦非人類學家,多一份清代客家人的台島記錄,既不能升職,更無法加薪,甚至難以成為聚會聊天的話題。然而讀著近代學者論文,言及遍找不著原版《四言雜字》,只好憑藉竹林版改寫本大做文章,心中不禁浮現一種「嘿嘿,原來你們沒有」的虛榮優越感。這或許就是收藏它的過癮。

甭說看不看得懂了。有些書,甚至連翻閱都已經無法翻閱,照樣有收藏的價值。曾在舊書店看過幾本《臺灣青年》自創刊號起的合訂本,扉頁有蔡培火、杜聰明、林呈祿蓋印,原來是《臺灣青年》主編兼發行人蔡培火的自藏本。可惜這幾本書曾遭水浸,黏成書磚無法翻閱,身上帶的錢又不夠,放著沒買;幾天後再去,早被識貨藏家買去,讓我扼腕不已。這幾本蔡培火自藏的《臺灣青年》,紀念意義大於實用意義,縱然無法翻閱,買下也值。

所以,面對不同的舊書,買它幹嘛?理由有時義正詞嚴,有時不便說明,有時不知怎麼說明,有時不足與外人道也,有時,真的自己也莫名其妙。

就像昨天,帶回一本清水藤太郎於昭和十六年出版的《漢方掌典》,這本中醫專書和我的興趣、志業、工作毫無關係。買它幹嘛?我也不知道。但是,當我在舊書店陶侃搬磚似的,搬移過百本掉頁蒙塵的舊書,這本品相漂亮的精裝本終於出現在我眼前時,就像在大海裡撈到珍珠。翻開內頁,滿滿都是各色鉛筆、沾水筆寫的眉批,原書主增補的份量恐怕不亞於原書鉛字,甚至函套外還黏貼了一個小紙套,裝滿了報紙的中醫專欄文章。問過老闆,不過幾百塊錢;但我的價值觀告訴我,光是這本書的品相就不止這價,原書主所作筆記剪報的工夫,更是遠超過金錢能衡量。有啥好說的,勻了。於是,書架上又多了一本----我也不知道買來幹嘛的書。

        (本文應文化部補助出版《藏書之愛》雜誌邀稿而寫,載於2014年6月份第二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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